對明式家具略知一二的人,看到羅漢床應該不覺眼生。但多數人可能不知道,看似方方正正、簡約質樸的羅漢床卻暗藏玄機。做工最上乘的床榻,其邊圍子、后圍板合攏處所形成的交接點,必須與床的框格角線上下對齊;又比如,它的三面圍板看上去要有節節攀升的架勢,而與之相應的圍子上沿也要略微上拱。此外,床榻的腿足不僅要在比例上顯得粗碩,而且要微向外挓,才能與寬厚的牙板一同形成穩定的下盤。下面·主要為大家介紹:
“羅漢床的構造還是明式家具中相對簡單的,它看似簡約質樸,但無論比例、結構,還是每一寸的工藝,其中精妙細微處頗多,要仿造相當不易。”在收藏家張德祥眼中,明式家具“簡約卻不簡單”。某個不起眼的細節處的比例失當,就可能造成差之毫厘、謬以千里的遺憾。
然而,在現代家具收藏界,以及古典家具制造行業中,重材質輕工藝的現象比比皆是,用張德祥的話來說:“荒腔走板的程度,讓人看了無法不動肝火。”受北京楠書房之邀,他和美國收藏家柯惕思一起,依照王世襄的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以及明代家具實物,用復刻的形式,以金絲楠木為材料,手工打造包括三屏風獨板圍子羅漢榻在內的16件經典明式家具。
兩人皆是“京城第一玩家”王世襄的弟子,亦是故交。“我們復刻明式古董家具的目的,是為了讓更多國人了解明式家具背后精湛的工藝,以及古人為我們留下的智慧遺產。這也是王世襄先生研究家具的初衷。”張德祥說。這16件金絲楠木明式家具現身嘉德秋拍“美成在久——楠書房金絲楠木作品”專場,作品被藏家悉數收走,拍出22120000元的高價。
“木器怕圓”
“瓷器怕方,木器怕圓”,王世襄一直掛在嘴邊的口頭禪,在張德祥看來并非妄言。他坦言,此次復刻家具中,難度最大的莫過于兩件圓形家具——五足內卷香幾和雙月洞門式門罩架子床。
“當年,王世襄先生家中就收藏了一個黃花梨材質的五足內卷香幾,現在藏于上海博物館。”張德祥回憶說,他在王世襄家中看到的那個香幾,渾厚而圓潤,通體看不到一處生硬的直線。“雖然體量不大,但是就渾圓這一點來說,工藝要求非常之高。”是否能完全仿照古代工匠的工藝做到流暢渾圓,張德祥并沒有十足把握。他先以松木、楊木等與金絲楠木質地相近的軟木做大樣,經多次實驗才摸出其中門道。
“古時工匠用的方法很巧妙,他們先用攢框裝板,在香幾表面制造出扁平柔軟的‘攔水線’。在塑形時,使香幾面板底端微微翹起,使其中的牙板自然膨出,在邊緣形成凸出的陽線。”張德祥比劃著香幾腿肚解釋,到了這一步,工匠們就貫通一氣“順足而下”,讓香幾的腿部從肩部以下向外鼓出,之后再順勢向內卷形成半球狀,最終穩穩地落在托泥上。張德祥認為,如此巧思的手藝,即使用現代機械工具也很難做到。
而比香幾大得多的架子床,做工之復雜足以令人吃驚。在王世襄的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一書第192頁,就有一幅清晰完整的雙月洞門式門罩架子床圖片。床上的門罩、邊圍子及掛檐,均勻布滿了鏤空的“海棠十字連方”、“燈籠錦”,不僅玲瓏剔透,而且秾華艷麗的視覺效果也頗為富貴喜氣。
很多人以為,這些繁復的鏤空紋路都是工匠們在木板上直接鑿刻出來的。然而,張德祥團隊經過觀察和反復推敲后發現,所有的紋路其實都是“拼接”出來的。“光一個小小的海棠花格,就要用四塊木料,以榫卯插肩的結構相互咬合,四周還要再加以鑿卯,形成‘十字棖’。”張德祥在準備復刻之前算了一筆賬,光一個“十字棖”就包含了四榫八卯、36鋸口的結構。如此推算,整張床的制作,大小部件近3000塊、榫卯結構超過4000組,數量驚人,打磨、制作耗費工時難以計算。
但古人當時采用這種做工也自有道理。“像古人那樣,全部花樣都用木條攢接,木材受溫度氣候影響的脹縮完全忽略不計,而且這種結構能夠承受各種外力,經久耐用。”張德祥考證以后發現,“古人以此法制器,不僅材盡其用,也充分考慮到了床架的堅實。”如果他們用整塊木板鎪雕花簇,橫邊縱茬看似一氣呵成,但在熱脹冷縮和外力的侵蝕下,極易開裂折斷,“好看卻不經折騰”。
“七分工藝”
古人對家具收藏有句行話:三分材質、七分工藝。事實上,這也是國際社會對古典家具收藏的判斷標準。而明式家具之所以能成為中國乃至世界家具制造歷史上的巔峰之作,靠的不僅僅是珍貴的木材,更多的是能工巧匠們對曲度、比例、結構、體量等各種要素,以及它們之間關系的細膩推敲。
柯惕思對這一點深有體會。他在美國加州“中國古典家具博物館”擔任館長的七年時間里,就拒絕過一批木料極為講究,但工藝卻很是笨拙的古典家具。“一些人認為可惜,我的理由卻很簡單,笨拙的做工就是這些家具的敗筆,也是它們不能被當成古董的原因。”在這次復刻過程中,柯惕思雖然沒有負責制作通體渾圓的家具,但諸如板式足多層格架等家具的制作過程,仍然令他印象深刻。
和羅漢床、香幾,以及架子床相比,多層格架的構造似乎更為簡單。“但你要知道,它的板足和曲尺板,無一不是在雙層裝板中間以穿帶的方式制成,費工費料自不必細說。”更讓柯惕思意外的是,在格架的框與格、格與格之間的銜接方式,用的都是格角插肩的形式,即前后雙面進行相互榫卯。如此一來,近百個榫卯之間又相互關聯牽扯。“只要有一個榫卯沒做方正,就會影響整體效果。‘牽一發而動全身’,用你們中國人的話來說,就是‘滿盤皆輸’。”柯惕思回憶著整個復刻過程,頭上汗珠微沁。
“欣賞古典家具,必須靜下心來,花時間去細細揣摩。”張德祥坦言,在整個復刻的過程中,他和柯惕思必須時常把自己想象成生活在古時的工匠,撇去表面的浮華,只思考最本質的問題——既要節省木料,又要讓作品經受時間和各種外力的考驗。最終,他們體會到了其中的玄妙。“雖然不能說古時工匠選擇的做工方案是唯一正確的,但在當時的確已經是極其精妙、有智慧的抉擇了。”
當然,在復刻的過程中,張德祥和柯惕思也對一些細節做了修改。比如,張德祥復刻攢框背板大四出頭官帽椅的過程中,在嚴格仿制原件的基礎上,還加大了用料數量和挓度,為的就是讓椅子看上去更加挺拔有度,貼近現代人的審美標準。“取其精華、去其糟粕,是當代人復刻古典家具時應該秉持且堅守的理念。”張德祥說,“如此,前人留下的精湛工藝和文明結晶,才不至于在后人手中萎縮衰敗,遭人遺忘。”張德祥認為,只有杰出的工藝匹配珍貴的木料,才能最終打造出傳世傳家的家具珍品。